“你先别走。”
老营长一手叉着腰，剧烈地喘着粗气，另一只手像铁钳似的死死抓住了林峰的胳膊。
他的军装领口被汗水浸得深了一块，几缕头发狼狈地贴在额角，眼神里满是来不及解释的焦急。
“林峰，听我说。”
他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奔跑而有些嘶哑，每一个字都砸在林峰的心上。
“师长…师长要见你。”
01
那年盛夏，演习场的太阳像是要把人烤化。
林峰趴在一人高的草丛里，汗水顺着下巴滴落，在滚烫的泥土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。
空气中弥漫着青草、泥土和火药混合在一起的燥热气息。
他像一头潜伏的猎豹，透过望远镜的镜片，死死盯着远处山坳里的蓝色旗帜。
那是演习中“敌方”的指挥部，也是他们侦察连这次斩首行动的最终目标。
他身边的年轻战士，嘴唇已经干裂起皮，但眼神依旧明亮。
这是林峰带的兵，一个刚从新兵连下来不久的小伙子。
“班长，咱们什么时候上？”
小伙子的声音压得极低，像蚊子哼哼。
林峰没有回头，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：“等。”
一个优秀的侦察兵，最重要的素质就是耐心。
他能像一块石头一样，在一个地方潜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。
风开始有了变化。
不再是那种裹挟着热浪的闷风，而是带着一丝丝凉意和湿气的山风。
林峰抬起头，看了一眼天空。
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际，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起了大片的乌云，黑压压地朝着这片山头滚滚而来。
“要下雨了。”他低声说。
果然，他的话音刚落，豆大的雨点便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。
起初只是稀稀拉拉的几滴，瞬间就变成了倾盆之势。
雨水汇成溪流，从钢盔的边缘滑落，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。
指挥部的耳机里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，随后通讯彻底中断。
山地演习最怕的就是这种极端天气。
它不仅会影响通讯，更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危险。
一声低沉的轰鸣从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，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颤。
那声音像是巨兽的咆哮，沉闷而压抑。
紧接着，大地开始轻微地震动。
“山体滑坡！”
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。
林峰猛地从潜伏点窜了起来，抓起身边的战士就往地势更高、更稳固的岩石区转移。
混乱中，他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被队伍甩在了后面。
是随队的卫生员，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兵。
她正蹲下身，试图将一个作为演习道具的“模拟伤员”拖拽到安全地带。
那“伤员”只是一个灌了沙的假人，却有着真实的重量。
“别管那个了！快走！”林峰朝着她的方向大吼。
女孩似乎没听见，依旧执拗地拖着那个假人。
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上，泥土和石块已经开始松动，裹挟着断裂的树木，形成了一道势不可挡的洪流。
一块足有卡车头大小的巨石，在泥石流的推动下摇摇欲坠，正对着女孩所在的位置。
林峰的瞳孔猛地收缩。
来不及思考，甚至来不及向任何人报告。
他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。
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，朝着女孩的方向狂奔而去。
雨水拍打在他的脸上，冰冷刺骨。
山石滚落的轰鸣声震耳欲聋。
战友的呼喊声被彻底淹没。
在他的世界里，只剩下那个岌岌可危的白色身影。
他冲到女孩身边，一把推开她，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向旁边扑倒。
几乎在同一瞬间，那块巨石轰然滚落，砸在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。
飞溅的碎石如同弹片，四散开来。
林峰只觉得后背和手臂一阵剧痛，像是被烧红的铁棍狠狠抽打了一下。
他闷哼一声，将女孩死死地护在身下。
世界仿佛安静了。
只剩下瓢泼的雨声和自己沉重的喘息。
“你…你怎么样？”
怀里的女孩带着哭腔，声音颤抖地问。
林峰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手臂上不断涌出，很快浸透了作训服。
他松开手，挣扎着坐起来。
女孩也跟着坐起，当她看到林峰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那是一道被锋利石片划开的长口子，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。
“你别动！”
女孩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，但她的动作却异常麻利。
她迅速打开随身的医药包，拿出纱布和止血带。
她的手在发抖，可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准确，没有丝毫的迟疑。
林峰看着她，这个刚才还执拗地去拖拽假人的小卫生员，此刻却展现出了超乎年龄的镇定。
她剪开林峰的袖子，用消毒液清洗伤口。
消毒液接触到血肉模糊的伤口，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。
林峰的眉头紧紧皱起，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。
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孩。
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，一缕缕地贴在脸颊上，分不清她脸上滑落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。
“对不起…对不起…”她一边包扎，一边不停地道歉。
“不关你的事。”林峰的声音有些沙哑，“是我自己要冲过来的。”
“要不是为了救我…”
“我是个兵。”林峰打断了她的话，咧开嘴，想笑一下，却牵动了伤口，表情变得有些扭曲，“这是应该的。”
包扎很快完成了。
女孩打了一个漂亮的绳结，然后抬起头，用那双被泪水洗过的、清澈的眼睛看着林峰。
“我叫韩雪。”她说。
“林峰。”
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，也是演习结束前最后一次对话。
很快，通讯恢复，救援的命令下达。
林峰被作为伤员，第一时间送下了演习场。
那次演习，他因为这次意外的“负伤”，错过了一次重要的立功机会。
而那个名叫韩雪的女卫生员，也在演习结束后，被调离了原来的单位。
两人像是两条短暂交汇的直线，匆匆一瞥，便各自奔向了不同的远方。
这次经历，就像投入林峰军旅生涯湖面的一颗石子，荡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，随后便沉入水底，再也无人问津。
02
时间是最公正的雕刻家。
它能把新兵蛋子磨成老兵油子，也能把棱角分明的石头磨得圆润光滑。
九年，足以改变很多事情。
林峰从一个桀骜不驯的侦察兵，成长为一名经验丰富、受人尊敬的侦察连老班长。
他的军事素质依旧是全连的标杆，武装越野、格斗射击，样样拿得出手。
他带出来的兵，一个个都成了连队里的骨干。
可他的军衔，却永远地停留在了四级军士长的位置上。
学历、年龄，一道道看不见的门槛，横亘在他晋升的道路上。
他心里清楚，自己的军旅生涯，已经走到了尽头。
又一批新兵下连，看着那些稚嫩而充满朝气的脸庞，林峰第一次感觉到了疲惫。
他向组织递交了退伍申请。
没有太多的挽留，一切都顺理成章。
铁打的营盘，流水的兵。
部队每年都要送走一批老兵，迎来一批新兵，就像身体的新陈代谢。
林峰的离开，不会对这台精密的战争机器产生任何影响。
办理退伍手续的那几天，林峰显得异常平静。
他认真地整理自己的内务，把那床被他叠了九年的“豆腐块”，最后一次整理得棱角分明。
他把自己的所有军事书籍和笔记，分给了连里的年轻战士。
他请全排的兄弟们在驻地外的小饭馆里，吃了最后一顿饭。
那晚，很多人都喝多了，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。
林峰没哭，他只是不停地给这个倒酒，给那个点烟，拍着他们的肩膀，说着一些“好好干”、“别惹事”之类的废话。
他把所有的不舍和伤感，都压在了心底。
离队的日子到了。
林峰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，里面装着几件便装和一张退伍证。
他拒绝了战友们的欢送，一个人走到了营区门口。
门口的哨兵，还是个年轻的列兵，见到他，挺直了胸膛，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“班长，再见！”
林峰停下脚步，回过头，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生活了九年的土地。
那些熟悉的营房、训练场、还有随风飘扬的红旗。
他的眼眶有些发热。
他抬起手，回了一个同样标准的军礼。
这是他作为一名军人，最后一个敬礼。
他转过身，没有再回头，大步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。
未来的路在哪里，他不知道。
或许是回到那个山沟里的老家，用退伍费盖个新房，娶个媳妇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。
或许是去大城市里闯一闯，找一份保安或者司机的工作。
他的心里充满了迷茫，但同样也有一丝对未知生活的期待。
就在他即将踏上开往车站的公交车时，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。
是他的老营长，现在已经是团里的副职了。
“林峰，等一下！”
老营长跑到他面前，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，力气大得惊人。
林峰有些诧异。
他和老营长的关系一直很好，可也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。
他不明白，为什么一个团领导，会为了他一个即将退伍的老兵，如此失态。
“营长，我这要赶火车呢。”林峰说。
“火车票退了！”老营长不容置喙地说道，语气里带着命令的口吻。
林峰彻底愣住了。
“为什么？”
老营长没有立刻回答，他调整了一下呼吸，表情严肃得吓人。
他上下打量着林峰，眼神复杂。
“你先别问为什么。”
他拉着林峰，就往停在路边的一辆军用吉普车走去。
“跟我走，师长要见你。”
“师长？”
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，在林峰的脑子里轰然炸响。
师长，那是什么概念？
那是他整个军旅生涯中，只在全师大会上远远见过几次的“大人物”。
那是一个站在金字塔顶端，主宰着数千名官兵命运的存在。
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伍老兵，怎么可能惊动师长？
“营长，是不是搞错了？”林峰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。
“没有搞错，就是你，林峰。”老营长的语气不容置疑。
林峰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。
他飞快地在脑海里回顾自己九年的军旅生涯。
他想不出自己到底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，值得师长亲自接见。
那么，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。
他是不是在无意中犯了什么弥天大错？
是演习中的失误？还是平时管理中的疏漏？
可就算是犯了错，也应该是由团里或者旅里处理，怎么会直接捅到师长那里去？
一时间，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。
忐忑、疑惑、不安、甚至是一丝恐惧，像一张无形的大网，将他紧紧包裹。
03
吉普车在平坦的公路上飞驰。
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，林峰却无心欣赏。
他的心里乱成一团麻。
老营长坐在副驾驶上，一言不发，只是时不时地通过后视镜看他一眼，那眼神让林峰更加心慌。
车子没有开往他熟悉的团部，而是径直驶向了一个更加戒备森严的大院。
门口的哨兵荷枪实弹，眼神锐利如鹰。
这里是师部。
林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。
这是他当兵九年，第一次踏入师部大院。
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，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权力的气息。
车子在一栋挂着“师部办公楼”牌子的大楼前停下。
老营长带着他，走进了这栋他从未想过自己能进入的建筑。
楼道里铺着红色的地毯，一尘不染。
墙上挂着历任师领导的照片和各种荣誉奖状。
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
每一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军官，都步履匆匆，表情严肃。
他们身上的军衔，最低的也是个校官。
林峰跟在老营长身后，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巨人国的小矮人，浑身不自在。
终于，他们在二楼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了下来。
门上挂着一块简单的牌子：“师长办公室”。
老营长让他现在门口稍等，自己整理了一下军容，敲了敲门。
“进来。”
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从门里传出。
老营长推门而入，又迅速地关上了门。
林峰一个人被留在了走廊里。
他像一尊雕像，笔直地站在门口，动也不敢动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他能听到办公室里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，但听不真切。
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下一秒被如何宣判。
这种等待，比在演习场上潜伏几天几夜还要煎熬。
终于，办公室的门开了。
老营长走了出来，对他点了点头。
“进去吧，师长在等你。”
林峰深吸了一口气，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。
他抬手敲了敲门。
“进来。”
还是那个声音。
他推开门，走了进去。
办公室很大，布置得却很简单。
一张宽大的办公桌，几张待客的沙发，墙边立着一排书柜，里面塞满了各种书籍和文件。
一面巨大的军事地图占据了整面墙壁。
一个身穿军装，肩扛将星的中年军官，正坐在办公桌后。
他没有看林峰，而是低头审阅着一份文件。
他就是师长。
虽然只是一个背影，但林峰依旧能感受到那股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。
林峰走到办公桌前三步远的地方，立正站好，敬了一个军礼。
“报告师长，四级军士长林峰奉命前来，请您指示！”
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，但依旧洪亮。
师长没有立刻回应。
他依旧在看那份文件，仿佛办公室里根本没有这个人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林峰保持着敬礼的姿势，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他感觉师长的沉默就像一座大山，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或许只是一分钟，但在林峰的感觉里，却像一个小时。
师长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文件，抬起了头。
他的目光像两把利剑，直刺林峰的眼睛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。
深邃、锐利、充满了审视的意味，仿佛能洞穿人心。
林峰的心猛地一跳，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道目光。
师长没有说话，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，从头到脚，仔仔细细地打量着。
林峰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，所有的心思和秘密，都在这道目光下无所遁形。
就在他紧张得快要窒息的时候，办公室的侧门，突然被推开了。
一个穿着便装的年轻女子，端着一个托盘，从里面走了出来。
林峰下意识地朝她看了一眼。
只是一眼，他的身体便如同被雷击中一般，瞬间僵在了原地。
那张脸……
虽然褪去了九年前的青涩和稚嫩，变得更加成熟、更加美丽。
但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，那熟悉的眉眼轮廓，却和记忆深处的某个身影，缓缓地重合在了一起。
是她。
九年前，那个在暴雨中被他从巨石下救出的女卫生员。
韩雪。
韩雪显然也认出了他。
当她的目光和林峰接触的一刹那，她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了。
取而代之的，是无法掩饰的惊讶、激动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。
她的脚步顿住了，端着托盘的手，在空中微微颤抖。
办公室里的气氛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重逢，变得有些微妙。
师长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，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探的弧度。
还是韩雪先反应了过来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稳住心神，端着茶盘走到林峰面前。
“请喝茶。”
她的声音依旧轻柔，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音。
林峰机械地伸出双手，接过了那杯滚烫的茶。
茶杯的温度，将他的思绪从巨大的震惊中拉了回来。
他抬起头，再次看向韩雪。
九年的时光，在她身上沉淀出了温婉和知性的气质。
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惊慌而哭泣的小女孩了。
可她看着他的眼神，却依旧带着九年前那份纯粹的感激。
此时，一直沉默的师长，终于开口了。
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林峰的耳朵。
“我听小雪说过当年的事。”
师长端起自己的茶杯，轻轻吹了一口气。
“你是个好兵。”
听到这句评价，林峰的心稍微松了一下。
看来，不是来问罪的。
可师长的下一句话，却让他的心，瞬间沉入了谷底。
“但是，听说你主动放弃了留队的机会，选择了转业。”
师长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，紧紧地盯着林峰的眼睛。
“你是不是对部队，有什么意见吗？”
这句问话，像一柄重锤，狠狠地砸在了林峰的心上。
它不像是一句嘉奖之后的关心，更像是一句居高临下的质问。
师长并没有直接表达感谢，反而将话题引向了林峰的个人选择，并且用上了“有意见”这样严重的词汇。
在部队里，“对组织有意见”，这可是一顶天大的帽子。
林峰的脑子嗡的一声，瞬间一片空白。
他完全没有预料到，这次会面会是这样一个走向。
师长叫自己来，难道不是为了感谢当年的救命之恩吗？
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充满压力和审视意味的话？
他是想借此机会敲打自己？
还是说，这本身就是一场考验？
韩雪的父亲就是师长，这个事实带来的冲击还未完全消退。
师长这句看似平淡却暗藏机锋的问话，又将他推入了一个更加巨大的困惑和被动之中。
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漩涡的中心，周围充满了看不见的暗流。
说错一句话，就可能万劫不复。
他的后背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
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茶杯，滚烫的温度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。
他必须回答。
而且必须给出一个让师长满意的回答。
可什么，才是正确的答案？
承认自己有意见？那是自寻死路。
否认自己有意见，然后编造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？在师长这样的人物面前，任何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林峰的大脑在飞速运转。
几秒钟的时间，却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。
他抬起头，迎向师长那审视的目光。
经过了最初的慌乱之后，他反而冷静了下来。
多年的军旅生涯，早已将不屈和坦诚刻入了他的骨髓。
他决定说实话。
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，然后立正站好，身姿挺拔如松。
“报告师长，我对部队没有任何意见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，但异常坚定。
“选择退伍，是我的个人原因。”
“我的军事素质，在连队里还算过得去。但是我的文化水平不高，这么多年，也没有机会去弥补。部队在发展，在进步，需要的是高学历、高素质的新型军事人才。”
“我留下来，最多也只能当一个老班长，带带新兵。可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，再过几年，体能和精力都会下降。”
“与其继续占着一个位置，不如把机会留给那些比我更年轻、更有潜力的年轻人。”
“我热爱部队，也感谢部队九年来对我的培养。正因为如此，我才不希望自己成为部队发展的累赘。”
“回到社会上，我或许能找到更适合自己的位置，也能为家里减轻一些负担。”
林峰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。
这些都是他的心里话，是他这几个月来，夜深人静时反复思考过的问题。
他的回答不卑不亢，既没有抱怨自己的遭遇，也没有刻意粉饰什么。
他只是作为一个老兵，坦诚地剖析了自己的现状和选择。
说完之后，他便静静地站着，等待着师长的“审判”。
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。
师长久久地凝视着他，眼神中的锐利渐渐褪去，取而代-之的，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。
有欣赏，有感慨，也有一丝惋惜。
一旁的韩雪，也静静地看着林峰，眼眶微微泛红。
她没想到，九年后再次听到的，竟然是这样一番朴实而真诚的告白。
许久之后，师长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他脸上那如同冰山般严肃的表情，渐渐融化，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微笑。
“好一个‘不想成为部队的累赘’。”
师长站起身，走到林峰面前，亲自将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，重新递到他的手里。
“坐下说吧。”
这个亲切的举动，让林峰有些受宠若惊。
他在沙发上坐下，只敢坐半个屁股，后背依然挺得笔直。
师长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，他拍了拍林峰的肩膀，示意他彻底放松下来。
“林峰，你不要紧张。”
“我刚才那么问，是故意的。”
师长转身走回办公桌，拿起一个相框，轻轻擦拭了一下。
“小雪这九年，几乎每年回家探亲，都会在我耳边念叨起那个在演习中救了她命的侦察兵。”
“她说他很勇敢，很果断，手臂上划了那么大一道口子，一声都没吭。”
“她说她想找到他，当面说一声谢谢，可部队那么大，人海茫茫，一直没能如愿。”
师长的目光再次投向林峰，这一次，里面充满了长辈看待晚辈时的温和与欣赏。
“这次听说你要退伍了，她急得不行，求我无论如何也要在她走之前，让你来见一面。”
“所以，我想亲眼看一看，能让我这个宝贝女儿记挂了整整九年的人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。”
师长顿了顿，语气变得郑重起来。
“我考验你，是想看看你的品性。”
“危急关头，有血性，有担当，这是军人的本色，你做到了。”
“面对权力和可能的机遇，你不卑不亢，不妄言，不邀功，坚守本心，这更难得。”
“你的回答，我很满意。”
“你确实是个好兵，也是个好男儿。”
听着师长的这番话，林峰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。
原来这一切，都只是一个善意的考验。
原来那个他早已淡忘的瞬间，在另一个人心里，竟被珍藏了整整九年。
他转过头，看向韩雪。
韩雪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，她看着林峰，用力地点了点头，仿佛在证实父亲所说的一切。
“林班长，对不起…”
韩雪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。
“当年你为了救我受了伤，还错过了立功的机会，我一直觉得很愧疚。”
“后来我考上了军医大学，毕业后也留在了部队医院，我托人打听过你，可是当年那次演习后，很多单位都有调动，一直没有你的消息。”
“我以为…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九年的歉疚和感激，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出口。
林峰的心里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，酸酸的，涨涨的。
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救援，一个士兵的本能。
他从未想过，这次救援会在另一个人心中，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。
“都过去了。”
林峰的声音有些干涩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对方。
“那是我应该做的。”
师长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，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
他清了清嗓子，将话题拉了回来。
“林峰，你刚才说的个人发展问题，我也考虑到了。”
“你这样的人才，无论是军事素质还是思想品格，都是部队里百里挑一的。”
“就这么回到社会上，从零开始，太可惜了。”
林峰的心又提了起来，他不知道师长接下来要说什么。
“我有个老战友，转业后在你们市里的市政公用集团，现在是主要负责人。”
“我昨天给他打了个电话，提了提你的情况。”
师长看着林峰，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“他们集团下属的安保公司，正好缺一个懂管理、有担当、军事素质过硬的部门副经理。”
“他听了你的事迹，对你很感兴趣，愿意给你一个机会。”
“这个岗位，有正式编制，待遇也不错，最重要的是，有一个好的发展平台。”
“你过去之后，先从副职干起，熟悉业务，以后能不能走到更高的位置，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。”
师长的只言片语，却为林峰规划出了一条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金光大道。
市政集团的部门副经理。
正式编制。
这对于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退伍士兵来说，简直是天方夜谭。
林峰彻底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给砸懵了。
他张了张嘴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感觉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。
他只是九年前做了一件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。
他从未想过要任何回报。
可命运却在九年后，以这样一种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，给了他一份厚重到让他无法承受的大礼。
“师长，这…这太贵重了，我不能要。”
林峰下意识地站起身，连连摆手。
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，他不想被人认为是靠着一次救援来换取前程。
“坐下！”
师长的声音再次变得严厉起来。
“这不是施舍，也不是交换。”
“这是你应得的。”
“第一，这是我对你当年舍身救女的感谢，我作为一个父亲，必须这么做。”
“第二，这是我对一个优秀士兵的认可和爱护，我作为一个师长，有责任为我的好兵寻找一个更好的出路。”
“第三，也是最重要的，我相信你的能力和人品，配得上这个位置。”
“我推荐你去，不是让你去养老的，是让你去发光发热，建功立业的！”
“你要是觉得受之有愧，就用你未来的工作成绩来回报这份信任！”
“你敢不敢接下这个挑战？”
师长的每一个字，都像是一面战鼓，重重地敲击在林峰的心上。
他看着师长那充满信任和鼓励的眼神，看着韩雪那含着泪水的期待目光。
他心中的那点骄傲和扭捏，瞬间被一股热血冲得烟消云散。
是啊，一个真正的男人，不应该在这种时候退缩。
逃避，才是对这份信任最大的辜负。
林峰深吸一口气，再次立正站好，敬了一个他此生最用力的军礼。
“报告师长！我接下！”
“我保证，绝不辜负您和组织的信任！绝不给您丢脸！绝不给我们侦察兵丢脸！”
他的声音，洪亮而坚定，在办公室里久久回荡。
师长的脸上，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。
他走上前，用力地拍了拍林峰的肩膀。
“好小子，有种！”
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。
林峰的退伍手续被暂时中止，档案被直接提走，送往了市里的人事部门。
老营长开车送他回团里收拾行李时，一路上都在感慨。
“林峰啊林峰，你小子藏得够深啊。”
“我带了你这么多年兵，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段光辉事迹。”
“你这一步，顶得上别人奋斗二十年了。”
林峰只是嘿嘿地笑着，没有说话。
他的心里，依旧像是揣着一团火，温暖而炙热。
他告别了营长，告别了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。
这一次的告别，没有了迷茫和伤感，取而代之的，是满满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憧憬。
在他登上前往市里的火车前，韩雪来了。
她换上了一身军装，英姿飒爽。
车站的人来人往中，她显得格外亮眼。
“林峰。”
她走到他面前，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记事本。
“这是我的电话号码，到了市里，安顿好了，给我打个电话。”
林峰接过本子，那上面有一串娟秀的数字，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墨香。
“好。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我爸说，那个岗位挑战不小，你刚去，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。”
“你别怕，也别急，慢慢来。”
韩雪的眼神里满是关切。
“我相信你，一定可以的。”
林峰看着她，看着这个因为自己而改变了命运，也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女孩，心中百感交集。
“韩雪。”
他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叫她的名字。
“谢谢你。”
这声谢谢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。
有对她九年惦念的感谢，也有对她和她父亲给予他新生的感谢。
韩雪笑了，像是冬日里绽放的梅花，明媚而温暖。
“该说谢谢的人，是我。”
火车的汽笛声响起，催促着离别的人。
林峰背起行囊，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，转身踏上了车厢。
火车缓缓开动，窗外的身影越来越小，最终消失在视线里。
林峰靠在座位上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。
他知道，他的人生，从这一刻起，已经驶入了一条全新的轨道。
那年演习场上的暴雨，那块摇摇欲坠的巨石，那个奋不顾身的瞬间，不再是一段尘封的记忆。
它变成了一颗种子，在九年的时光里，悄然埋藏，最终在今天，破土而出，绽放出最绚烂的花。
他拿出那个记事本，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串数字。
一个全新的世界，正在他的面前，缓缓展开。